本文刊发在外交杂志,作者罗伯特·A·帕普是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兼安全与威胁项目主任。他著有《轰炸取胜:战争中的空中力量与胁迫》。

过去一周,以色列在伊朗发动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空中打击行动,试图实现其他国家从未做到过的事情:仅凭空中力量推翻一个政府并消灭其主要军事能力。
以色列试图凭借空袭和复杂的情报网络,在没有出动地面部队的情况下,实现这些高度雄心勃勃的目标,在现代史上没有先例。
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海湾战争、巴尔干战争或伊拉克战争期间的大规模战略轰炸中,从未仅靠空袭达成类似目标。苏联和俄罗斯在阿富汗、车臣或乌克兰也未曾做到。
以色列自己在此前的伊拉克、黎巴嫩、叙利亚冲突中,甚至在最近的加沙行动中,也从未尝试过这种战役。
自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发动袭击以来,中东最强军事力量以色列,通过精确空中打击和出色情报取得了许多战术性胜利。以色列国防军暗杀了伊朗代理人组织中的高级领导人,包括真主党中高层领导。在四月的一次导弹交火中,以色列国防军摧毁了伊朗的多种防空系统和导弹能力。在最近对伊朗的袭击中,还击毙了伊斯兰革命卫队高级指挥官,摧毁了重要的政权通信系统,破坏了关键经济目标,并削弱了伊朗的部分核项目。
但尽管持续取得个别胜利,以色列似乎正在陷入所谓的“智能炸弹陷阱”——对精确武器和情报的过度自信,让领导人相信可以阻止伊朗的核突破,甚至推翻伊斯兰共和国政权,这反而让以色列比之前更加不安 全。无论打击多么精准和猛烈,空中力量都无法确保彻底摧毁伊朗的核项目,更无法为德黑兰政权更迭扫清道路。
事实上,历史经验显示,以色列对技术先进武器能力的过度自信,很可能会激起伊朗更强的决心,产生与原计划相反的结果:一个更加危险、可能已拥有核武器的伊朗。
如果没有地面入侵(几乎不可能)或美国的直接支持(特朗普政府可能不愿提供),以色列在伊朗及其他地区的军事胜利很可能只是短暂的。
击倒伊朗?
以色列打击伊朗核设施的动机,并非因为担心伊朗无法组装核武器——到了2025年,伊朗完全掌握了这种已有80年历史、足以制造出像美国当年在广岛和长崎投下的那种粗制核武器的技术——而是担心伊朗可能已经接近获得制造核武器所需的关键裂变材料。
伊朗可以通过两种方式生产这种材料:一是将铀矿石浓缩至武器级同位素纯度,相关设施包括铀矿、伊斯法罕的铀气化工厂以及福尔多和纳坦兹的浓缩设施(其中纳坦兹已在以色列打击中受损);二是提取任何核反应堆自然产生的副产品钚,比如伊朗位于布什尔的在运反应堆。
以色列在彻底摧毁这些设施时面临三大障碍。
首先,伊朗的大部分核项目,包括铀浓缩设施,都深埋地下。福尔多设施位于山体之下数百英尺处,而纳坦兹的一处新建地下设施,埋藏深度与福尔多相当,已建设多年。
到目前为止,以色列从未对福尔多发动打击,在纳坦兹的攻击也仅限于其发电设施,而未试图摧毁埋藏在地下约23米深处的离心机和浓缩铀库存。没有证据显示以色列拥有能够携带美国研发的3万磅大型钻地炸弹的空中运载能力,这种炸弹才有可能彻底摧毁福尔多。
以色列尚未尝试攻击纳坦兹相对较浅的地下设施,显示在火力上受限,可能是受美国限制,也可能因自身火力不足。
以色列军事领导人似乎也承认,没有美国支持,彻底打击福尔多是不可能的。前国防部长约阿夫·加兰特强调,美国有“义务”加入以色列对伊朗核项目的军事打击。
如果美国出动钻地炸弹参与攻击,以色列真的能摧毁伊朗的核武器项目吗?
即使特朗普答应加兰特的请求轰炸福尔多,即使美国的大型钻地炸弹能深入福尔多最深层的掩体,美以依然面临消除伊朗获取核武器能力的更多挑战。两国都无法确信伊朗不会在暗中继续研发。
实际上,美国一旦参与攻击,只会把自己直接置于伊朗的核打击目标之下,而无法彻底解决问题。
第二,除了浓缩设施之外,布什尔反应堆也构成重大挑战。反应堆位于布什尔市东南约18公里处,可以改造用于生产可用于核武器的钚。只要反应堆存在,这个风险就无法消除。
但若以色列摧毁布什尔反应堆,可能导致类似切尔诺贝利的放射性云,影响布什尔市20万人口以及波斯湾沿岸的人口中心。这还会招致伊朗用弹道导弹报复以色列在迪莫纳的核反应堆设施。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即便对核设施进行了大规模空袭,关于幸存部分的状况及其重建能力仍将存在重大不确定性。没有现场检查,以色列无法准确评估对伊朗铀浓缩能力和现有浓缩铀库存造成的破坏程度。伊朗不太可能允许国际检查员,更不可能允许美以小组评估受损情况、查明可用设备或材料是否在打击前后转移,或确认伊朗国内离心机生产部件的制造地点。
突击小组虽可尝试现场侦察,但会面临伊朗军队的明显攻击风险。
这种信息缺失意味着,即便有美国协助,以色列也无法确信伊朗已彻底失去研制核武器的途径。对伊朗秘密核武化的担忧将持续存在,正如2003年美国因担忧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发动地面战争一样。
错误解读数据
现有关于伊朗浓缩铀库存的数据清楚表明,以色列彻底且永久拆除伊朗核项目的目标几乎不可能实现。即便假设以色列的打击已经完全摧毁纳坦兹的所有浓缩材料,伊朗在福尔多仍保留着60%浓缩铀库存。根据国际原子能机构五月的报告,库存已从二月的275公斤增加到408公斤,若再经过几周浓缩,就够制造10枚核武器(制造一枚需40公斤)的量。
除非空袭能确保摧毁福尔多90%以上的60%浓缩铀库存——即便美国参与,这仍是艰巨任务——否则伊朗仍将保留足够的裂变材料制造至少一枚、甚至更多核弹,更不用说还存在276公斤20%浓缩铀,可制造两枚核弹。
由于伊朗大幅提升铀浓缩速度,要彻底阻止其重建核项目的可能性,以色列还需摧毁大量离心机及离心机制造设施,而这些设施的位置从未披露。
随着伊朗急于隐匿剩余能力,以色列情报只能依赖日益模糊的估算,在伊朗全力修复仍在运转的设施、争分夺秒研发核武之际,这些估算将愈发不可靠。
新政权不会从天而降
以色列无法彻底消除伊朗核武能力的战术限制,很可能解释了以色列为何希望引发政权更迭。如果军事打击无法摧毁伊朗的核武能力,那么用新政府取代伊朗现政权,似乎成了以色列在战略困境中的理想出路。
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确实曾表示,以色列的轰炸行动已让伊朗政权变得危险地“脆弱”,可能引发民众起义。
但政权更迭是一个过于激进的目标。要达成这一目标,不仅要彻底铲除伊朗全部高层领导人,清除行政政府体系内的强硬派,还要扶植一个愿意放弃伊朗现有核项目残余、并保证未来永不追求核武器的友好政府。
换言之,以色列需要重演美国和英国在1953年策动军事政变、推翻伊朗民选领袖穆罕默德·摩萨台,并扶植亲西方的巴列维王朝的那一幕。
但与当年美国和英国依靠伊朗本地军方或文官领导人发动政变不同,以色列试图依靠空中力量作为主要手段推翻现政权。这种战略极可能激起强烈的反对外国军事干预情绪,却难以真正撼动伊斯兰共和国政府的根基。
自第一次世界大战战略轰炸理论诞生以来,空中力量配合情报网络从未推翻过任何政府。早期空军理论家曾设想,若组织得当,轰炸行动可以促使民众起来反抗本国政府。
此后,西方军队尝试了多种模式,包括猛烈轰炸城市,试图逼迫平民走上街头要求政府妥协停战。但从一战至1991年海湾战争,40多次战略轰炸行动,无论集中密集或分散轻度,都未曾真正促使平民大规模反政府。
30多年前发明的精确制导武器也未能改变这一现实。
即使使用“智能炸弹”,从空中刺杀领导人往往同样依赖运气。在1986年,美国首次尝试用精准打击刺杀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虽命中他住的帐篷,但卡扎菲在轰炸前已离开。他宣称女儿在袭击中身亡,随后利比亚对泛美航空103号航班实施复仇式炸弹袭击,导致数百名平民死亡。
美国在1991年、1998年和2003年三次试图用精确空袭刺杀伊拉克总统萨达姆,每次都寄望情报的准确性,但最终只有地面入侵才结束了萨达姆的统治。
即便空中打击成功击毙领导人,结果也往往复杂难料。
1996年,俄罗斯利用反辐射导弹锁定车臣领导人杜达耶夫通话信号将其击杀,但随即出现更激进的新领导人,将俄军逐出车臣,最终导致三年后爆发更残酷的地面战争以恢复亲莫斯科统治。
在精确打击时代,唯有当空中力量与本地地面部队配合,形成“锤与砧”模式时,才能促成政权更迭。
美国2001年在阿富汗和2011年在利比亚就是如此。但与美国不同,以色列既不愿意、也没有能力在伊朗实施类似的大规模地面行动,来推翻伊朗政权。
最终,扶植友好政权的最大障碍。在于被攻击国家的民意或民族主义。面对外国军事干预甚至外国直接统治,民族主义情绪往往迅速高涨。这正是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扶植“民主政权”,却遭遇恐怖主义抵抗的根本原因,也是以色列在当前加沙军事占领中遇到类似困境的原因。
空袭刺杀当地领导人只会加剧这种倾向。即便民众对现任领导人不满,并不意味着他们愿意接受一个靠空袭杀戮领导人的外国势力统治。以色列本应从自身经验中吸取教训:每当它暗杀一名恐怖组织领导人,接替者往往对以色列更加敌对。
伊朗亦不会例外。
陷阱
以色列空中力量无法决定性摧毁伊朗核项目。伊朗可在残余基础上秘密重建项目,而西方对其核武研发的情报和监督能力只会更加薄弱。如果以色列真有策动军事政变的计划,早就付诸实施了。
没有美国介入,以色列只能孤军奋战,面对比以往更危险的伊朗。当前局势正演变为特拉维夫与德黑兰之间的“城市战争”,两国相互攻击人口稠密的城市区域。随着平民伤亡不断增加,双方只会愈发强硬,后果日益严重。
特朗普政府则在加沙战争中支持以色列,并在核谈判前威胁对伊朗实施军事打击,而谈判现已几乎完全破裂。
距离美国为打击伊拉克而发动先发制人的战争已过去二十多年,如今美国可能再次跟随以色列对伊朗动武。
不过,美国介入并非不可避免。
如果伊朗保持克制,特朗普可能会被劝阻而避免卷入另一场无休止的战争。美国当年正是因“9·11”袭击而动员起来对伊拉克发动战争。在没有重大挑衅的情况下,尤其对于像特朗普这样极度注重形象的领导人,很少有兴趣再冒险犯下类似的错误冒险。
真若如此,以色列仍将孤身面对伊朗秘密核武化的可能。最终,以色列可能无法逃脱对智能炸弹的迷信,也难以避免再次陷入中东泥潭。